[导读]近几十年历史教科书的叙事往往是两种套路:一种是“起义模式”,一种是“变法模式”。历史被描述成“起义”和“变法”的双重变奏,朝代鼎革依靠“起义”来推动,朝廷变革依靠“变法”来推动。

原载《同舟共进》杂志

一个国家的教科书,通常代表着这个国家的文明程度,对国民而言,教科书是最基础的读本。教科书是否尊重被人类普遍接受的价值,是否尊重学术研究的共识,能否呈现一些具有争议的问题,关系到国民的价值观和知识结构。尤其对于国民缺乏自主阅读习惯的国家,教科书的重要性更是无以复加。

两个怪圈:大一统和“五阶段论”

著名考古学家、北京大学教授苏秉琦先生在《中国文明起源新探》(三联书店2000年版)开篇即讲道:“几十年来,在我们的历史教育中,有两个怪圈:一个是根深蒂固的中华大一统观念;一个是把马克思提出的社会发展规律看成是历史本身。”他接着指出:“在中华大一统观方面,我们习惯于把汉族史看成是正史,其他的就列于正史之外。于是,本来不同文化之间的关系,如夏、商、周、秦、汉便被串在一起,像串糖葫芦一样,一根棍串下来,成为一脉相承的改朝换代,少数民族及与境外接壤的周边地区的历史则被几笔带过,这也使中国史与世界史的关系若明若暗。”

大一统史观、汉族中心主义和线性时间观,三位一体,成为历史教科书的黄金法则。苏秉琦指出中国的文明起源并不限于黄河流域一个中心,而是有六大区系:以燕山南北长城地带为重心的北方;以山东为中心的东方;以关中(陕西)、晋南、豫西为中心的中原;以环太湖为中心的东南部;以环洞庭湖与四川盆地为中心的西南部;以鄱阳湖—珠江三角洲一线为中轴的南方。他还指出,六大区系“各有自己的文化渊源、特征和发展道路”,中原文化仅是其中之一,这与“在中华大一统观念指导下形成的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的摇篮”的说法迥异,对“历史考古界根深蒂固的中原中心、汉族中心、王朝中心的传统观念”形成挑战。

“大一统观念”不仅存在于对中华民族起源的叙述,也存在于对中国历史变迁的叙述。这里所说的“大一统”,核心往往是中央集权,既是中央对地方的集权,也包括王权对相权的削弱。在这种标准里,大一统的时代通常被视为正面的盛世,非大一统的时代通常被视为负面的乱世,“夏商周秦汉唐宋元明清”成为最主要的线索。这种大一统同时又贯穿着汉族中心主义,比如宋代,只是多个并列政权之一,却被视为一个“统一”的政权。葛剑雄先生在《统一与分裂》(中华书局2008年版)里这样说:“北宋时期是以宋、辽对峙为主,几个政权同时并存的阶段,而不是一个统一时期,它与南北朝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。”

何谓“大一统”?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讨论的概念。大一统的观念由来已久,如今所谓的大一统和20世纪的民族国家观念有着密切关系,注重主权和疆界。把这套观念套在古代中国之上,就会产生一系列问题。首先,古代中国注重天下,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”,按照这种天下观,今天的民族国家恰恰是“分裂”天下的。其次,大一统的线索忽略了历史中的多样性,对分治时期缺乏同情,比如魏晋南北朝、五代十国被一言以蔽之曰“各国割据”,对地方也缺乏重视,比如距离中央政府遥远的地方被视为“偏远落后”。虽然20世纪的民族国家注重主权和疆界,但不等同于主张中央集权,反而地方自治成为常规。欧洲国家组成欧盟,似乎符合大一统的趋势,但恰恰是在各国放弃中央集权的基础上建立的。

在历史教科书中,大一统常与华夷之辨奇怪地组合在一起,比如对历史上的民族冲突常以“华”为是非标准,但从大一统的观念看,华与夷又同属于一个天下。最为重要的是,当大一统成为最高价值,其他的价值诸如个人的尊严、民众的权利常会变得无足轻重。大一统本身不能提供合法性,只有保障个人尊严、民众权利的大一统才是值得称道的,可现在经常看到的是,为了大一统不惜伤害个人尊严,侵犯民众权利,那种大一统恰恰是最糟的。对中国历史上的大一统与分治时期,《统一与分裂》有详细的论述,此处不再赘言。